转自公众号:阳面
封面图片:影园鸟瞰(作者自摄)
就在上周四,我看到田建新先生的文章,看到了影园将要被拆除的事情。之前我并没听说过影园,看到图片时被吸引,于是约了田先生周六一同拜访,原本只打算抢救性游览一番,但现场看过后,更被这个园子的特质吸引,在许多方面,这个园子都是孤例,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。那天我和影园园主彭昭亮的子女畅聊一下午,他们带我遍游影园,讲了各处景致的故事,这个园子在我心中更为亲近鲜活了。我深深感到,
这是一个活着的当代文人私家园林,对于造园传统的延续来说,意义重大。
对于数天后也许要消失的影园来说,我相见恨晚,我决定第二天来此测绘记录,尽可能为其留下些影子。测绘之后,因工作日繁忙,只得每天中午来现场,找彭先生指正校准,夜里赶制图稿。在几日的现场了解和彭昭亮子女及孙女的口述中,我大致梳理出了影园在时间上、空间上的变迁,结合它所在的街区背景,勾勒出它的流变过程。时间紧迫,无暇穷尽它的研究,我非测绘人员,测绘之图仅做示意,只待此时此文能够引起一些思考,争取对保护影园起到一点作用。
影园测绘平面图
影园自1972年建成,至今已51年,其间经历了相地、建造、围城、营园、增建等不同阶段。影园主人彭昭亮先生于1920年出生,2020年离世,历经了百年岁月,影园正好是彭昭亮先生后半生之心血。在影园的草石花木间,可以看到一个当代还活着的完整的传统文人私家园林的发展过程,也可看到彭昭亮与之息息相关的生命经历。
影园发展的五个阶段
影园历史卫星图
彭昭亮是江阴塘市人,是一名中医,后来至苏州发展,在陆慕一带行医,解放后在陆慕卫生院工作。
文革初期彭昭亮因经营诊所受到打击,心怀郁闷,文革后期他回到陆慕卫生院,为工作方便,他在陆慕觅地建房。他在陆慕老街东面的程典浜觅得一处“宝地”,此地东北两面邻水,景色幽独,不仅可以建房,还有造园的可能。不过缺点也很明显,这里地势低洼,土体薄弱,建房会有很大难度。在那个年代,只有拆园,几乎没人会有造园的念头,因此这块地没有人看得上。于是,彭昭亮用自己半亩自留地与原主人换得此地,各得其所。
彭昭亮仅是乡镇医生,收入不算高,人力物力首先用于建房。建房之时,彭昭亮的长子建议建在西边,这样更为安全,但彭昭亮坚持邻水,那时他的子女还未发现,彭昭亮心中已经有了造园的计划。
初建之时,房屋共有3间,前后交错布置,中间内凹,呈倒置“品”字形布局。东间为彭昭亮居住,西面两间为其儿子女儿居住。房屋东北两侧邻近程典浜水湾,彭昭亮在河中修筑一道水堤,将部分河道揽入园中,园中依就天然格局,莳花植木;园外纳宽阔的河水为景,对岸植一排垂柳,自名“柳堤村舍”。园外程典浜,彭昭亮自名之为“澄天河”,后有上海书法家任政为之题写“澄天河畔”,挂于书房中。那时的园子是没有边界的,完全是一幅乡村郊野的场景。
园子建成后,彭昭亮好友苏州画家王西野造访,他认为除了柳堤,园中处处皆有水中倒影风景,建议以影为名,如此,此园便叫作影园了。
倒置品字形的房子
中间内院,廊下两侧门额“暗香”、“疏影”,院内植梅、竹。廊下有彭先生自己做的半圆水磨石台,彭先生常在此与朋友喝茶聊天。
改革开放后,城市加速扩展,“柳堤村舍”只维持了大约十年的光景。1979年,影园西侧的陆慕小学重建,80年代初,程典浜因周边水网逐渐填没影响了水质,因而也被填没。随后影园东侧填河处开始建设程典浜农贸市场。从此,影园沿水一带建起了围墙,园界开始明确起来。后来彭昭亮在宅屋西面、南面建起围墙,南面正对道路的地方建一门楼,影园逐渐被围墙包围起来。夹在学校和市场之间,宛然从乡村郊野园林变成了闹市中的园林,从外向的风景变成了内向的景观。
在兴建农贸市场时,原本规划在如今园东界内50厘米,彭昭亮执意反对,在挖好两米多深的基坑后,他跳到坑内,坚定地说:“我不走了,你们要浇就连我一起浇进去!”最终在数位领导的考虑下,将农贸市场整体向东移动了50厘米。在那个“城市包围农村”的时代,彭昭亮的倔强与顽强,守护了这一方家园。
影园四界围墙
彭昭亮在退休后,才开始全心经营影园,刚退休的前几年,他不再接诊,停止了一切诊疗工作,每天在家中忙着造园。影园中大多数的景观,多是此时成型的。彭昭亮动手能力极强,园中的砖拱桥、水泥桥、水磨石栏杆、半亭水泥柱、水泥花窗等,都是他亲自设计并制作的。在此期间,他广泛交游,常有文人名士来此雅集。因此园中大小碑刻题额,多是80年代所作。
在这个时期,彭昭亮孙女出生,这里是她从小成长的乐园,影园陪伴了她的成长,她也见证过影园的变迁。祖孙三代在此居住,园林日盛,但房屋却不够用了。
园中特色的洞门
园主自己设计搭建的桥
园主自己设计制作的花窗栏杆
园中重要碑刻(图片来自苏州古城拍记公众号,蜻蜓摄)
影园初建时,彭昭亮并不宽裕,仅建了三间房,三代人居住后,空间逐渐不够用。这时的乡村,有不少人家已经改建成两层甚至三层洋房了。彭昭亮的长子积攒一些钱后,打算建二层,被父亲阻止,他坚决不许建造楼房。最后只在现有“品”字形建筑基础上加建,变成“凹”字形。加建的两间房,每间都含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卫生间。原本中间一间南侧的庭院,开了门洞变为主入口,正对的一间卧室改为客厅。原本厨房餐厅在西南角,是一处土灶,此时移到小卧室的位置,作为现代厨房,原厨房位置改为一间主卧;南侧的辅房,原为猪圈,重建后作为诊所,对外接诊......如此一来,影园完成了空间升级与加建,有了现代的厨房和卫生间,有了更多卧室,同时保持了初心,保持了那个年代乡村民居的面貌。
十几年前,陆慕老街计划拆迁,彭昭亮当时尚在,此园即是他的生命,他决然不同意,但城市建设依然快速进行。2018年开始,陆慕老街两侧民居开始拆除,影园东侧的农贸市场、影园南北的民居被夷为平地。2023年影园西侧学校拆除。在周边拆除期间,彭昭亮先生遗憾离世。至此,影园四周皆是乱石瓦砾、断井颓垣,影园在一片荒凉地面上独自坚守,俨然一座失魂的孤岛。
现代城市中的孤岛
影园是苏州文人私家造园传统的一个活着的实例。如果从艺术价值和人文价值来说,可以说是孤例。影园初建于文革,成型于80年代,几十年潜心经营,到处都有园主自己手工的痕迹,其中空间之拿捏、植物之润色,处处精微之寓意,都是鲜活的,且是极有个性的。
我以往逛园林时,每见佳景妙处,多是自己体会,很难联想到园主如何心思。毕竟园林作为个人志趣的一面早已作古,经过历年生长修整,这些园林日渐规训,与园主的亲密关系有些疏隔。如今在影园,我真正感受到了一个园子与园主的生命连结,我能够感觉到园主之亲近,园即园主,园主即园。
影园有许多独一无二的价值。从园林之品类看,这本是一座郊野园林,简朴开旷,广揽外景。后经历了改革开放快速城市化进程,收缩为一座城市园林。苏州历朝历代园林众多,但经历这种转型的园林,如今也许只有影园尚可见到。
从造园之工艺看,影园是一座低技建造的高水准园林。苏州不乏高水准重金打造的园林,也常见各种居民手工搭建的灵巧创造,但两者兼具者不多。彭昭亮先生不仅品味高,而且动手能力强,除了莳花植木外,他还亲手建造了园中许多景观。园中各处,处处可见红砖、水泥板、水磨石等低成本材料。从设计到施工,满是园主的亲历亲为。彭先生并非专业工匠,因此造起园来少了许多成法限制,砖石驳岸、水泥小桥、很多地方都有他独特的匠心和灵气,因此影园有着不同于“专业的苏州园林”的质感,这种用材做工简朴粗糙,且造园艺术水准很高的园林,也许别无他例。
从对城市发展的意义上来说,影园有着巨大的价值。影园揽括的这一湾水池,是过去程典浜的遗迹。程典浜曾是陆慕老街东侧的重要水系,整个相城区所在,更是河道纵横,但很多河道都在城市建设中被填没,难觅踪迹。这在城市建设中不可避免,但如有痕迹尚留,这是宝贵的遗产,是这片土地层累变迁的一个鲜活的故事。对于土地开发来说,这是特有的文化价值,是需要珍惜、尊重并延续的真。
程典浜与影园
彭昭亮先生本就是一个倔强而顽强的人,在影园我似乎见到了他,某种程度上,影园就是彭昭亮的影子。 在造园传统失落的时代,没有这份痴情,没有这份蛮力,没有这份巧拙,是不可能造成此园的。惟有这种精神与性格,才能在那个年代独具一格地开放,才能在摧枯拉朽的城市化进程中守住一角风景,它的意义不仅是一座传统园林,还代表着一种传统造园精神的延续。可以说,影园是中国传统造园文化的一个绵延至今的“遗珠”。
影园留影
闲步在苏州的古城与乡村中,时常可见到一处独有情趣的庭院,一方精心布置的角落。
居住其中的许多人,似乎都有“造园”的意识,亲近天然,这是人类共有的本性。
作为以“园林”为特色的城市,影园代表的是这座城市最鲜活的动力,最动人的名片。
影园要走了,它或许要消失了,凝望他独自离开的背影,我不禁担忧,他要走到哪里呢?
本文特别感谢彭
家 后人提供 素材和口述信息 ,感谢溜溜、准古人共同参与测绘制图, 尤其 感谢 田建新 先生 《影园 》一文,他对影园接触 较早 ,对其文化 价值有着颇为全面的 研究。 本文 着重 关注影园 环境与园主生活 的时空变迁 ,以及对影园价值的个人思考,建议 与田建新先生 《影园 》 一文一起 阅读,互为补充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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